塵封往事

只看該作者 · 2016-9-3 20: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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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往事

作者：石鼓歌

一封帶血的情書，引出一段塵封的往事……

親愛的婷婷同學：
   不好意思，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我，明天就要奔赴革命的前線——太湖縣山龍“紅造會”武裝組織了，臨別之前想與你講講心里話。

   我從小死去了母親，是父親將我一手拉大。今年我剛滿17歲，再過一年是18歲，人們說18歲是男子漢成熟的標志。我要說我己經是標準的男子漢。我要為實現自己的誓言——保衛毛主席而奮斗！

   我雖然失去了母親，沒有母愛，但是我不遺憾。不是有一首革命歌曲唱出了我們的心聲嗎？那就是我們天天唱的“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沒有毛主席親！”我覺得很幸福。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想到臺灣兒童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還未得到解放，我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在革命的緊要關頭不能有絲毫的兒女私情。說不談私情也不現實，是一句空話。在這夜深人靜之時，我提筆寫信給你，你的容貌立即浮現在眼前：圓圓的臉蛋白凈可人，水汪汪的眼睛奪人魂魄，飄逸的天生黃發，撩人心扉；你清純、溫柔，充滿了少女的稚氣和革命的激情；一想起你我就情不自禁，心旌神搖不能自主了。憶起我們從小一個班，從我情竇初開的時候，我一直注視著你。文化大革命中我們都是一個組織，你在宣傳隊，你每次演出我都會去看，你革命戰士的激情也鼓舞了我，你填補了我生話的寂寞和無聊。我常常在睡夢中看到你，與你手拉手，甚至擁抱，這是何等的浪漫啊！但這一切想法我都是埋在心中，未與任何人吐露，這是我的秘密。但夢一醒我回到現實，感到自己太小資產階級情調了。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也要革自己的命，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我的不良念頭與毛澤東思想格格不入。但是不想你我又控制不住自己，正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我的思想在激烈地搏斗，“革命”、“愛情”誰勝誰負？最后還是“革命”占了上風。為了表達自己的鋼鐵意志，我削發明志，剃了個大光頭。那天有的同學看到后無比驚奇，我說，“這樣有好處，當你在戰場上與敵人搏斗對方抓不到我的頭發。”他們聽了哈哈大笑。

   我以前是徐中“八.二七”和徐橋“紅造會”小報的主編，也有一定的口才，但是革命終究要刺刀見紅，流血犧牲。與我同行的三位戰士都具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我的棄文從武說明毛主席“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偉大思想顛撲不破，這是形勢發展的需要。因此，唯有武斗，才能更好地捍衛毛澤東思想。為了保衛偉大領袖毛澤東，要革命就必須拋棄兒女私情。假如我犧牲了無怨無悔，你也不要悲傷，因為在天堂上有一位掛念你的人保佑你，并祝你生活更美好。明天就要奔赴革命征程。夜己深了，這封信我無法寄給你，我是這樣想的，假如我死了，戰友們定會看到這封信，讓他們轉交給你；假如勝利歸來這封經歷血與火洗禮的愛情信不是更有價值和意義嗎？不多敘了，再見！
   致以
      革命的敬禮！

江衛東

1968年3月4日

   這是一封沾染血跡的情書。情書的作者是我48年前最親密的同學江衛東（化名）寫的。

   1968年五～七月間，正是全國派性武斗最慘烈的時期。地處皖西南邊陲與太宿望三縣交界的徐橋鎮亦不平靜，武斗期間先后死去三人。為此，兩派（“屁派”、“好派”）劍拔弓張，似有再決雌雄之態勢。在危機一觸即發之際，黨中央、國務院即用飛機播撒立即停止武斗，兩派實行無條件大聯合的緊急通知。與此同時，安徽省軍管會向太宿望三縣和徐橋鎮派出了軍代表斡旋，解決兩派爭端，實現大聯合。

   在事態得到平息之機，“屁派”——徐橋“紅色造反委員會”（紅造會），決定為在武斗中犧牲的徐橋人——江衛東、段榮光（化名）召開追悼大會。并分成兩個組：一組在家籌備追悼會事宜，另一組赴望江華陽鎮將江衛東的遺體重新裝殮運回。我是赴華陽鎮小組成員，我們一行5人。

   仲夏時節，時雨時晴，天氣悶熱，給工作帶來不便。但是大家熱情高漲。我們火速趕到華陽鎮，此鎮就在長江邊。我們即在江邊碼頭木材市場選購木料，做成棺材安葬江衛東，但是木材不是很好，遂電告徐橋方面，經徐橋中學同意，火速將籌備建新校址的上等木料運往華陽，在當地找到木匠在三天之內將棺材做成。

   六月初旬的一天上午，太陽高照，熱氣熏人，長江大壩上也沒有一絲兒風。我們一行5人連同護理工，并請當地農民將新的棺材抬到江堤——江衛東遺體停靠地（當時未掩埋），進行遺體重新裝殮。護工叫我們4人將一幅床單張開當做涼棚，防止陽光照射。只見他將舊的棺木打開瞬間，腐尸味立即彌漫開來。我們沒辦法躲避，默默地注視著江，因面部遮住，看不清。他平躺著好像睡著一樣，身著藍卡嘰四口袋新棉襖，腳穿一雙新的球鞋，頭戴一頂黃帽子，這是他生前的穿戴。

   我注意到江頭部己經腐爛，白色的蛆蟲在蠕動。護工在他身上摸了摸，突然從上衣口袋摸出折疊好的信紙，上面沾染了血跡，己干，遞給了我。當時顧不上打開看，便放入了襯衣口袋。大約一個小時，江的遺體裝殮完畢。我們即電話聯系徐橋那頭，“紅造會”頭頭回話：軍代表說開追悼會與當前的形勢不適宜，建議取消。此回答讓我們頓時泄氣了，只好雇汽車按計劃將遺體運回。我在空余時間從口袋拿出打開江的那封信，信是16k雙格稿紙寫的，鮮血將字也染紅了，已成絳紫色。這是一封未發出的愛情信，寫給江的同班同學于婷婷（化名）的，時間是1968年3月14日，也就是我們一道參加太湖“屁派”武斗隊伍的前一天晚上寫的，有3頁紙。  讀罷這封信，我的心情十分沉重，為我的好戰友不幸離去感到惋惜和悲傷。

   此時，他逝去的情景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生前的一幕幕不時地浮現在眼前。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們是同班同學。他思想活躍，性格倔強，能說會道，是班上的優等生。每年暑假我們總是在一起，進入初中我們也是一個班。

   66年5月“文革”爆發，批判“三家村”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大字報、大批判運動中他嶄露頭角，后來破“四舊”他更是沖鋒陷陣。隨著“革命”的不斷深入，紅衛兵運動席卷全國。當年9月份學校復課，實際上仍然是搞“文革”。我們學校也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加入紅衛兵強調“血統論”，凡是家庭成分不好的一律不得加入。江衛東因他父親的歷史問題未搞清，被擱下。此時的他很是懊惱，找老師找同學表白自己的立場和決心及迫切要求加入“紅衛兵”組織的愿望，目的仍未達到。他始終沒有放棄，找到紅衛兵頭頭評理。他說：“我們黨不是強調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自己選擇，重在政治表現嗎？你們講講我的表現怎么樣？”紅衛兵頭頭說“還行吧？” “既然還行，那為什么我加入不上紅衛兵呢？”江反問一句，那頭頭啞口無言。突然他解開上衣，露出胸膛，當場掏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往胸上皮膚上掛，大家驚呆了，慌忙上前制止。那紅衛兵頭頭說：“別這樣，別這樣，你已經夠條件了。”

   江衛東終于戴上了日思夜想的紅衛兵袖套，革命、造反的勁頭更足了。
   那時候全國紅衛兵串聯運動如火如荼，江大顯身手，他邀約我們班13位同學組成了學校第一支紅衛隊串聯隊準備步行到北京。后來情況變故，我們到達合肥參加了全省最著名的造反派組織“八.二七”。接著回到徐橋就地鬧“革命”，批判劉鄧路線，將斗爭的矛頭指向區委書記。

   后來“文革”陷于派性斗爭，到68年太湖武斗逐步升級，雙方針鋒相對，勢同仇敵，水火不容，槍戰不止，都宣稱自己是堅定的革命派。

   在68年早春陰冷的日子里我們還在堅守，為油印小報之事我與江經常聯系，他是主編，我負責刻印。江的父親是糧站職工，他一人住在糧站單獨一室。有一次我去看他，發現屋里煙霧彌漫，他一個人在房間抽黃煙。所謂黃煙是太湖等地土產的一種裸露煙絲，用竹根制作的銅煙斗裝煙絲，用香火點燃來吸，煙味濃嗆人。我很驚訝，問道：你怎么抽上了黃煙？”他不以為然地說有一年多了，表示公開場合不抽，只是回家煩悶才抽幾口。我見他桌上放了一本厚冊子，無意間打開一看，全是名詩名言，佳辭妙句。而每一句詩句辭語都配上精美的插圖，有的插圖是從報紙書刋剪下來的，有的手工繪制。在那個文化荒漠年代，他能做出如此圖文并茂的小冊子得花多大的功夫呀？我當時佩服的五體投地，對他更看高一籌了。

   由于經常往來，我們無話不談。有一次說著說著，他話鋒一轉，說他活的不長，我很是驚訝，忙問他有什么根據呢？那年代“看相”、“算命”已是絕跡，而講這話與他的年齡根本不相稱，便以為他在開玩笑，那知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認真看我的兩邊眉毛，中間搭橋壽命是不長的。”我靠近他仔細一看，兩道眉還真是連在一起了。那時我不太懂也不相信那一套，只是安慰他說，“別信那些話，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別想那些不靠譜的東西。”他嘆口氣“哎！你不懂。”后來我們討論當前的形勢和目前的處境，他突然冒出一句“還是毛主席槍桿子里面出政權，這話是偉大真理。”他接著說“現在我們屁派處于低潮，革命已由文斗變成武斗，刺刀見紅了。我有一個想法，組織一批人去太湖山龍參加紅造會武裝組織。我說我聽你的，這時他愁眉不展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

   68年3月中旬的一天，陰風嗖嗖，寒氣逼人。我們相約的4人都是學生，走時，有幾位同學相送。其氣氛好似古代易水河畔送別壯士的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涼情境。

   走的那天，我見江頭戴一頂軍帽，身穿嶄新的卡嘰布四口袋藍棉襖，腳著一雙球鞋。見到我們他笑了笑摘下帽子，露出了光頭。我頓時吃驚了，問道：“你剃光頭干什么？”因為他個頭高，人也帥，平時也注重形象的。我大惑不解，他馬上笑著說：“這叫削發明志，這是其一，其二真正在戰場上與敵人博斗對方抓不我頭發，我可以置對方于死地。”大家哈哈一笑，稱贊他機智，想的周到。

   我們從徐橋出發步行50多里路，當天下午趕到太湖縣山龍紅造會武裝隊伍駐地。我們由于年齡輕，沒有作戰經歷，幾次活動都叫我們山上留守，時間長了，我們可以隨隊伍行動。一周后隊伍轉移到太平公社小宮殿。當晚吃夜飯，我們三人與其他人一桌，江與喝酒的一桌。飯后一會，指揮員發出準備偷襲江塘公社武裝部的命令。我們4人沒配槍，是隨隊行動。飯后我與查、李二人坐在一個大的板床邊，江在我們旁邊站著閑聊。這時，一位站在我旁邊大塊頭男的將沖鋒槍挎在胸前，槍口正對著江。突然，“啪啪啪”！槍響走火，江衛東當場往地一倒，全場人一下嚇昏了，不知如何是好。隨即有人馬上扶起江，只見他口中喃喃自語“媽的，怎么搞的？”然后又是“父啊！——父”的呼喊！看到他臉色煞白自語的聲音，我難受極了，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這時有人拿來了急救止血包，將江的胸部出血口止住。武斗指揮當場決定將江連夜送到徐橋坐船經望江去江西九江醫治。

   當時為什么舍近求遠救治？因為這是內部“走火”傷人，是丑事也怕“好派”知道，如果及時將江抬到30多里的縣城搶救，江或許還有生的希望，但是那個年代“派性”大于一切。護送江的有隨行5人，我們中抽了一位隨同，連夜到徐橋坐船從泊湖到望江，據說江衛東第二天中午12時15分左右，船行至望江吉水河中斷氣，臨死前不停地呼喚“父親”。可憐一位風華正茂的無辜少年在那個“文革”武斗年代為所謂的“理想”獻出了年輕寶貴的生命。

   我的思緒回到了現實，一行5人讀罷此信都心事重重，不明白這場爭斗到底是為什么？誰才是真正的贏家？
   當江衛東同學的遺體運回徐橋，不能開追悼會了，只好將他埋葬在獅子山公路向東約一里，靠南邊一個叫黃花岡的亂墳地。下葬時瞞著他父親，沒有親人，沒有鞭炮，沒有花圈，只有我們隨行的七八個同學、戰友送別。墳頭插了一塊木板，權當墓碑，上書“江衛東烈士之墓”，左側是“太湖徐橋紅造會立，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九日”等字樣。

   江衛東同學被鮮血染紅的情書交給我后，對交不交給他的戀人我思慮很久。交給于婷婷同學怕她不能接受，不交又有違江的遺愿。在聽取大多數人的意見后，這封信還是托人轉交給了于婷婷，至于她什么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一段塵封48年之久的往事，一直纏繞于心，使人糾結。我若不寫出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對不住江衛東的在天之靈。我只有秉筆直書，將那個年代熱血青年的真實情景再現給大家。其目的是認真反思，吸取教訓，避免悲劇的重演。

   后記：此文得到“不老松”、“風中木柱”、“江北第一歪才”、“飛翔”網友的大力支持，并提出了許多中肯寶貴的建議，特此致謝！    2016.9.3

葉子740 · 2016-9-3 22:10:55

這段往事不應該在封存，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事實的真相

莊重 · 2016-9-4 12:33:26

一段可悲的往事，一個熱血青年葬送在所謂“捍衛”的愚昧爭斗里。那是一個荒繆的年代，那是一段可怕的歷史，千千萬萬熱血青年都以為自己在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抗爭。我也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那時只覺得參加造反斗爭就是關心國家大事，就是保衛黨中央，反省這段歷史，讓我們認清現實，吸取教訓，開拓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