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 夏

躁       夏

作者：石鼓歌

      1966年，剛進入夏季，氣溫一路飆升，樹上的蟬鳴也早早加入熱浪大合唱。古鎮就像一座煉鋼高爐，熱浪滾滾，灼人肌膚！鎮上的老人感嘆：這樣的燥熱，有生以來也沒有見過啊！
      是年，中共中央下發了《五.一六》通知，北京等城市大中學校開展了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文化大革命，其浪潮勢如破竹，一浪高過一浪。我所在的徐橋中學也如火如荼地投入到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之中。
      運動伊始，時值盛夏。我正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目睹了徐橋鎮文化大革命推波逐浪發展的狀況。

校園騷動  

      五月份，徐橋中學校園內批判“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也掀起了高潮。廣大師生以筆做刀槍，狠批鄧、吳、廖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其實這三人都是北京市文化名人，鄧拓是《人民日報》總主編，兼北京市副市長；吳晗是歷史學者兼北京市副市長；廖也是知名學者。只因廖寫了《三家邨札記》一書，觸怒高層。其三人鬼使神差地連在一起，成為“文革”第一批筆下囚（其中鄧、吳二人迫害而死，廖受酷刑長期關押）。后來運動逐步升級，要求聯系實際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一下好似捅了馬蜂窩，徐橋中學也陷入了騷動狀態。 當時徐中有幾位家庭出身不好和個人歷史上有問題的老師，首當其沖地成為批判斗爭的重點。一天，一篇散發濃重火藥味《楊某某老師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的大字報，張貼在校園。此大字報猶如一枚重磅炸彈，揭開了校內師生大批判的帷幕。很快師生們調轉槍口，將目標對準了楊老師。其實楊老師教初一、二年級語文課。他用普通話授課，深入淺出，條分縷析，是一位非常敬業稱職的老師。我不懂為什么批他，看了大字報才知他出身地主家庭，屬政治上的異類，批他理所當然。大字報將他住的房間周圍都貼滿了，都是“炮轟”、“打倒”之類語氣。過段時間，馬某某（教導主任）也被揪了出來，原因是他解放前參加了“三青團”，其歷史問題也成了一條罪狀。此后，大批判的烈火越燒越旺，老師們開始互批揭丑。有的大字報將一位老師隱私日記中的一首詩也揭發張貼岀來。其打油詩是這樣的：“左手抓教學，右手挽老婆。工作挺出色，美女身邊坐。”當然此詩受到嚴厲批判，說那老師是資產階級腐朽思想作怪，中毒太深，應懸崖勒馬！還有一位老師閑時聊過一句，“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這話也被揭發，說他贊美西方國家，丑化社會主義中國，目的何在？應大力批判！嚇得二位老師連夜寫大字報檢討悔過，求得過關。最后目標窮盡，除幾個出身貧寒的老師逃了一劫，師生們將戰火引向校長熊某某。按照文革理論，各級組織當權者都是走資派，是批判打倒的主要對象。在我看來熊校長是一位忠厚之人，本想做“壁上觀”，不惹火燒身，但最終沒能逃脫批斗，戴高帽子游街示眾的命運。當時校內老師人人自危，你今天批人，明天人批你，突然成了階下囚，朝不保夕，可見運動之荒唐。 我那時也是運動的狂熱者之一。我的任務是抄大字報，寫標語，做一些形象宣傳工作。我滿腔熱血，激情高昂地投入到大批判運動中，殊不知自己也是一名“炮灰”，其人格在潛移默化中變態。
      記得有一天下午，我也在學校，見校食堂附近圍著一圏人，趕過去一看，中間是熊校長。他面色沮喪，剛游街示眾歸來，坐在地上，旁邊擺了《毛選》，還有幾個本本。這時，他突然站了起來，手里拿著日記本向同學們表露心跡。他說，我熱愛毛主席，熱愛黨，我每天都學習主席著作，檢討反省自己。你們看看我寫的東西……看到校長如此落魄之態，我動了惻隱之心，相信他的表白出自內心，是真情實意。但同學們都面無表情，個個冷漠注視，無人說話，我也一樣。這不奇怪，在那種年代，你的任何表態同情都是不合潮流，也是不適宜的。也許你貿然一句真話或失口一句錯話，都會召來不測之禍！大家都學會了趨利避禍，明哲保身的處世之道。當然也不乏有十五六歲與我同齡的少年，由于受階級斗爭觀念熏陶，立馬嫉惡如仇。當看到資產階級反動分子就在自己身邊，咬牙切齒，從而做出過激行為，應歸于懵懂無知，缺乏理性思考。對于我們一代青少年無知及魯莽行為，雖有大環境裹挾，但應該痛定思痛，檢討自己的做為，認真反思，不讓惡行陰影陪伴自己的一生，這樣才是正確的態度，從而避免后人重蹈覆轍！

街頭躁動

      66年6月份，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是文革的前哨仗。
      那個時候，縣太中、太師和茶校的學生一批又一批地來到徐橋街上，進行文革宣傳發動。他們佩戴“紅衛兵”袖套，排著整齊的隊伍從上街往下街游行，高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等口號，一路載歌載舞，煞是熱鬧！接著一天，他們開始清除街頭巷尾各種表現封資修標志的建筑，文字等有形物體。凡是認為是“四舊”的東西，有的當場砸毀，有的建議摘除，全憑紅衛兵的眼光來處理。
      此時的徐橋鎮烏云壓城，風聲鶴唳 ，全鎮籠罩在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躁動之中！
百年古鎮徐橋，歷史上商賈云集，貿易興隆，素有“小上海”之稱。這些商家1956年響應政府公私合營的號召，成了自食其力者。但在土改中，他們的成份，有的劃為資本家，有的劃為工商業兼地主，等等。統屬于“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之列，成為被歧視的另類階層。此時，破“四舊”的吶喊聲甚囂塵上，他們這樣一類人惶惶不可終日實屬正常。“抄家！”、“抄家 ！ ”、“抄家”！成了那個夏天人們的恐懼之災。大家不知抄家的厄運何時降臨，誰家也打不了包票，人人提心吊膽，互相打聽消息。運動的狂潮和燥熱的天氣相融合，使那些造反派失去理智，仿佛打了雞血似的極度亢奮！正是暑假時期，我校放假。一批女生拿著小廣播筒排成一列，一聲接一聲地傳聲宣讀中央二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文章，宣傳毛主席語錄。我家對門是第二旅舍，室內廣播對著街道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和革命樣板戲，從早到晚，人聲歌聲混雜，充斥頭腦，使人心神不寧，煩躁不安。好在時間長了，慢慢地也就適應了這種躁動氛圍！
      抄家開始了。果然是朝舊社會大戶人家和重點“四類分子”開刀！抄家行動突如其來，學生們按抄家名單，一齊擁入指定人家。縣城的學生人手不夠，要求各選區叫徐中學生支援。我和一批學生選調進了抄家行列。記得在府前選區下街一戶陳姓人家，我們翻箱倒柜進行搜查。但是沒有找到金銀和玉器、瓷器古玩等類寶物。那人家只有一些絲綢面料，散裝毛線等較值錢的東西；並從箱底查到幾張民國時期鈔票，當然是重要的收獲，屬于沒收之列。抄家也就一天時間完成。據說，有的人家得到消息將金銀藏之菜地，有的將之藏于坐便馬桶，但還是被人舉報或搜查到了。
后來，革命造反派在徐中舉辦了抄家成果展覽。我見之偌大的籃球場擺放了各種貴重物品：如金磚、金條、金銀元寶，還有玉器，各種瓷器，名人書畫，古典文學作品，還有雕花木床，等等。對于許多寶物我是第一次看到，算是大開眼界。這次抄家，好比革命年代打土豪，是對公民合法財產的公然掠奪！文革的野蠻行徑，由此可見一斑。
      最倒楣的是我家隔壁方某某人家。方先生舊時在縣國民政府任職，解放后被關押坐牢，文革前釋放。因喜歡詩詞歌賦，并在日記本中摘抄了不少名人詩句。抄家時將他的日記本收繳，發現其中有清代鄭板橋一段詩句“二三間東倒西歪的屋，七八個南腔北調的人”。這些人仔細推敲，充分發揮聯想本領，誣陷方先生是影射諷刺鎮辦農場。當然罪加一等。之后，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他家前門墻上一直貼到中堂房門。他成了眾矢之的。變成了屢教不改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并游街示眾。不久以后，他又被收監了。

午夜“巡叉”

      那年暑假期，鎮府前選區（文革中改名“東方紅選區”）別出心裁。他們將初高中生都組織起來，男生組成街道夜間巡邏隊，女生組成宣傳隊。夜間巡邏的目的是監視五類分子，嚴防互相勾結，破壞文革；女生白天廣播宣傳關于文革的一系列文章，并適時搞節目表演。
      我們一批同學也是出于狂熱和好奇，反正假期閑著無聊，加之天熱夜間睡不著覺，都加入了巡邏隊。一到深夜零點，我們一批七八個學生就出動了。手里握著木棍、竹桿作為自衛工具，按照街道指定的人家，重點監視巡查。
      我們毎晚從下街巡到上街，從東后街巡到西后街。我們沒有電筒，鬼鬼祟祟，影影綽綽，其形狀好比東海龍王的午夜巡叉，又似冥冥地府之中幽靈，東飄西蕩，到處晃悠。有時到了監視人家后門，還側耳傾聽一下。其實所有監視住戶人家都是黑燈瞎火，一片死寂，那有什么敵情動向？我們這是玩幼稚可笑的舉動，屬于神徑過敏。但那個時候完全意識不到，以為這是正義之舉！ 那個夏天夜晚巡邏的確枯燥無聊，不過我們還時不時地尋找開心之機。
      一日，天色微明，一小伙子(徐中校友）在家門口竹床上睡的正香，其晨勃強勁，我們中一調皮蛋見此，不知從那兒弄來一殘缺酒杯，往那兒一套。可那傻小子睡意正濃，酒杯微微晃動仍屹立不倒，樂得我們前仰后翻，最后將他驚醒。大家一哄而散，不見蹤影，氣得他跺腳大罵。我們這些所謂的“革命小將”，一方面高呼“革命”、“造反”，誓與資產階級思想徹底決裂的口號，私下卻在同類中上演黃色戲謔的活劇，此景象也是文革中一代青少年思想扭曲的真實寫照。
      66年那個漫長的暑假雖然過去。可是酷熱仍未散去，后街樹上的蟬鳴仍是一聲緊似一聲，那煩悶刺耳的噪音仿佛向世人昭示：夏天還遠未結束，“秋老虎”正虎視眈眈，一場新的考驗又降臨了……

         版主所描述的文革情景，正是當初我所經歷的一幕幕。那是一個荒謬的年代，史無前列的歲月，造就了許多被扭曲的靈魂。      
        另外，我記得《三家邨札記》應該是《三家村札記》，不知對否？

莊重 發表于 2016-11-6 19:47
版主所描述的文革情景，正是當初我所經歷的一幕幕。那是一個荒謬的年代，史無前列的歲月，造就了 ...

謝謝莊老師第一時間關注拙作。對于那個年代老師與我都有同感，回憶文革，告知真相，目的是不讓悲劇重演。老師記憶很好，讀文認真，深受感動。您指出文中“邨”應為“村”，我當時寫時感到這二字通用，屬村的繁體。一查《現代漢語辭典》確實這樣。我現在思考，釆用“村”應是規范的用法，而當年報刋都是“三家村”這種寫法，我是簡繁混雜，也屬用字不規范吧！再謝老師并致問好！

先生文章真實記錄古鎮"文革"的開始時情景。往事不堪回首，掃"四舊"，批"三家村"，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荒謬極至，令人啼笑皆非，是一場鬧劇，

不老松 發表于 2016-11-6 21:11
先生文章真實記錄古鎮"文革"的開始時情景。往事不堪回首，掃"四舊"，批"三家村"，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荒謬極 ...

感謝先生對拙作的肯定和支持！此文刋登前先生提出了合理的建議，使語句更暢！謹表謝意！

個人崇拜害死人啊

不堪回首常回首，回首目的為征途，征途牢記是歷史，歷史彎路不能走。一一曲華，讀了你文章，我想起了品學兼優，熱情積極的訌霞林呢!一一昨接雪開微信，想找個機會我們50l聚會一下，由他作東我召集。你什么時候回來看看。一一年年有小聚，都提到你呢!

石鼓歌_UW7kY 發表于 2016-11-6 21:03
謝謝莊老師第一時間關注拙作。對于那個年代老師與我都有同感，回憶文革，告知真相，目的是不讓悲劇重演。 ...

是的，回憶文革，是讓我們銘記歷史的教訓，感嘆于版主好記性。

老師記憶非常好，感謝楊老師分享這么好的文章，認真讀此文，深受感動。